“《核心崩解》:身處於精神病院中根本就毫無意義,我是法學生,我要拿回我的人生! - The News Lens…”
《核心崩解》:身處於精神病院中根本就毫無意義,我是法學生,我要拿回我的人生!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Source文:艾倫・薩克斯
我回到耶魯精神病院之後遇到的第一位病患是艾瑞克。他畢業自常春藤盟校,年紀比我稍長, 跟我同樣在MU10待了一段時間。「我一年多前也進去過,但是他們後來叫我出院,」他告訴我。「其實我希望他們可以讓我留院,然後說不定可以把我轉到這裡來,就像你一樣。我用了些計策讓他們以為我沒事。之後我就回家了。最後我殺了我父親。」
我一定是聽錯了。「不好意思,你什麼?」
他點點頭。「我勒死他。」
我啞然無語,而且驚恐萬分。真的動手勒死自己的爸爸?用雙手實際奪走他人的生命?那跟擁有可以殺人的意念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此外,我是受到外力操控的工具;而艾瑞克,看起來還是有辦法可以控制自己。
我的雙親從邁阿密遠道而來,參與我在耶魯精神病院與醫療團隊的第一次會議——醫師、心理學家、社工人員,及護理師等。當我被問到與弟弟華倫的關係如何時,我暫時停止前後搖晃身軀以及哀鳴,就為了糾正提問醫師用詞的文法。「不對,『你與我之間』(between you and I)這個『我』,要用受格的『me』才正確。」現在的我只能想像(但當時我毫無所覺)我的父母必須親眼見證自己的女兒逐漸崩解惡化,這對他們是如何深刻的一種折磨。
我被安置在耶魯精神病院的加護計畫(Intensive Care Program, ICP)病房中。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待在這個小房間裡,在一位醫院職員以及一或二名其他ICP患者的陪伴下度過。我必須避開其他人獨自用餐(在餐廳內也不准與他人往來),夜晚則是在鎖上的獨居房內入睡。此外,我也不能穿鞋。因為這樣一來,萬一我脫逃,院方才能確保我跑不了太遠。此時的新英格蘭已入深秋,寒意一日比一日更甚。
剛開始在耶魯精神病院的前三週,我的精神症狀依然像先前在MU10時一樣嚴重。我的用藥劑量增加,院方開的奮乃靜已經超越了最高建議劑量。不過院方一直沒有開任何煩寧——看來他們只希望我服用真的對我的精神症狀有助益的藥物。
不過,我的幻覺倒是從來沒有停歇過。四牆逐漸坍塌,煙灰缸不斷舞動;某一次我甚至進入一個麻布衣櫥裡,整個下午一邊大笑一邊喋喋不休,還邀請其他同病房的患者一起進來開個「喬遷派對」。全然迷失在妄想中的我,自然也警告了在場所有人(尤其是加護病房內的看護)我可以用強大的心靈力量對他們造成何等恐怖的毀滅性傷害。
令我難以相信的是,無論我說了什麼或威脅了誰,這次住院居然一次也沒有遭到拘束。如果我表現出暴力衝動,在場的看護就會鼓勵我透過一頁頁撕下雜誌的方式去釋放情緒;如果暴力衝動持續升高,看護就會把我帶到獨居室,避開其他人。
我的行為其實跟先前在急診室,或我在數週前剛進耶魯精神病院,或我在MU10的時候都沒有什麼兩樣。可是院方對行為的回應方式卻有相當大的差異。看起來,我是否會被拘束的這個問題顯然與我身處何地,而非我做了何事,來得更有關係。
我得回一點自由,不過,我失去了隱私。我幾乎與所有患者完全隔離,但卻又總有人在看著我。或許是加護病房的標準流程吧——我自己有一個專屬看護員,如影隨形,無分晝夜,在我身旁見聞一切。看著我吃。看著我睡。看著我跟朋友講電話。看著我跟家人會面。我進洗手間的時候狀況稍微好些;看護會拿張紙巾夾在門縫,確保門縫稍稍打開,然後坐在門外等我。有一位看護員甚至連我沖澡時都全程在場。
院方除了不讓我穿鞋,也不許我在晚上穿著襪子,無論病房內有多冷。我實在想不出我能如何用襪子自傷,不過顯然院方職員看過其他患者這樣做吧。所以,不能穿襪─哪怕這表示我睡覺時會整夜冷到發抖。我這時服用的抗精神病藥物劑量已經頗高,同時也參與幾個治療團體,此外,還有每週三次的個人治療時段─可以說,治療已經全面滲透我的生活。
但是,我這種狀況並沒有靈丹妙藥可用;相反的,在我眼前的只有沉悶而令人生厭、日復一日不斷重複的精神病房生活。而我的這個版本又特別陰鬱。老舊、破敗的房舍,有著簡陋狹隘的大廳,以及黃漆外覆鐵窗格的窗戶,陽光怎麼也照不進來(就算偶爾有點光,也是微弱得可悲)。我的看護總是日夜緊跟著我,而我永遠不准走出戶外半步去吸幾口新鮮清涼的空氣,或換換口味,看上一眼不同的風景。
在病房內我沒交到半個朋友;其他患者從來沒人試著跟我互動。哪怕是艾瑞克,那個弒父的常春藤畢業生,也刻意避開我。他以為他是哪位?我有點驚訝:他哪來的資格去避開其他人?除了我剛進牛津的那段時日,我從未如此孤單過。日復一日,長此不變。在我面前的日子只有無窮盡的無趣未來;我知道我終將在此兩鬢霜白,一切夢想都被吞噬於這醜陋無匹的四面黃牆之內。
然後,彷彿有什麼觸動我腦中的開關一般,我突然懂了。我懂了。將我與往外的門戶隔開的唯一障礙,其實就是我自己。我只要停止,就好了。停止說出我的幻覺與妄想,哪怕它們真實存在。停止說出毫無邏輯連貫的言詞,哪怕我也只說得出這些詞彙;不,不,還是保持沉默方為上策。停止抵抗;只要乖乖表現。我想著:身處於精神病院中根本就毫無意義,我是法學生,不是精神病患。
該死的,我要拿回我的人生!就算我必須要咬著舌頭忍耐一切痛苦,我也要把人生要回來。之後,想當然耳,在持續數週的穩定用藥後,我的精神病症狀逐漸消退。或許我擋不住意念侵入腦中,但至少我可以把它們組織起來,不讓這些意念外洩。好,就這樣做。醫院職員過了一週左右才注意到我的「進步」(在我看來,也太久了),而當他們終於注意到之後,又過了一週,我才從原本的加強看護病房被移出,也拿回多一些權利。
我終於可以穿襪子睡覺了。也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上廁所。沖澡時也不會有人陪伴在側了。是啊,我絕對同意他們說的,我需要治療。「但不是這裡,也不是這種方式。我要回去英格蘭,」 我說。「瓊斯太太知道我需要做什麼才能再度好轉。我可以回到那裡跟她一起進行治療。」
上述請求隨即被岩石般冷硬的面容與搖頭說「不」給否決。醫院不喜歡這種想法;耶魯精神病院才不會放棄患者的治療權,把它移轉給位於倫敦的某位女性——尤其醫院懷疑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核心崩解:一位教授與思覺失調症奮戰並共存的人生》,大家出版
作者:艾倫・薩克斯
譯者:黃致豪
大腦是我賴以成功、建立自尊的載體,但同時也擁有一切毀滅我的工具。
「麥克阿瑟天才獎」得獎作品|《時代》雜誌年度十大好書
她擁有牛津、耶魯雙學位,在法學院執教。但她還有另一個身分:思覺失調患者。作者艾倫・薩克斯第一次感覺自己正在「崩解」,是八歲。記憶中,她的覺知變得模糊搖晃;她感覺自己像一座沙堡,當潮水退去,自我也隨著沙粒滑落而分崩離析。高中時期,她首次聽見路旁成排的房屋對她說話,在她腦中植入「你很邪惡」的意念,從此這些意念便不時造訪。
到了大學,思覺失調前驅期的跡象開始顯現,她因自我照護功能衰退而不再注重衛生與外表,不過她渾然不覺。此時,各式各樣的症狀其實已紛沓而來,包括幻聽幻覺,伴隨著恐慌與大規模的妄想。當她畢業後遠赴牛津研究古哲學,那些栩栩如生的幻象也一路跟著飄洋過海,去到英國——最後,在牛津的第一學期,她便因為強烈的自殺意念,進入了牛津大學瓦恩佛醫院精神病房。而這只是開始。
在沒有妄想、生活也可堪繼續的日子,薩克斯從未放棄過學術,甚至不可思議地以極佳的論文表現從牛津畢業,轉戰耶魯研讀法律。不過,嚴重發作時,她即便打開書本也不知其意,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好,只能終日無法克制地前後搖晃身體,讓精神病意念在她的腦中任意馳騁。這樣的狀態,在她人生最精華的數十年中不時發作。
在斷續出入精神病房,以及與治療師密集會診之間,薩克斯最終取得了耶魯法學院的學位,後來甚至在南加大獲得終身教職。這些對常人而言都已經是無與倫比的成就,對她來說更屬不易。從表面看來,她是主流定義下的傑出女性,在學術界成就斐然,獲獎無數。但沒人知道,無論在眾人豔羨的榮耀下,或在深夜苦讀時,她都必須與自己大腦中強烈的幻覺及命令搏鬥,而這樣的搏鬥終將持續一生。
在耶魯法學院時期,薩克斯曾遇過把拘束與隔離視為有效治療手段的醫師,甚至用網子將她全身捆縛;即使在神智清醒的狀態下,她不經意的玩笑話也會招致被拘束的慘痛後果。她親身體驗了病房中的階級生態——表現出權力者認定的正常,是精障者荒謬卻有效的自保之道。這也埋下了她後來鑽研精障者的法律問題、投入相關維權工作的種子。
思覺失調症不僅是疾病,也是一個深櫃,出櫃者並不多,出櫃而又有幸與之共存者,更為罕見,薩克斯是少數之一。有感於大眾對思覺失調症的歧視極深,甚至醫療專業者也難以不受刻板印象左右,早年她對自己的病情十分保密。她曾因劇烈頭痛去急診,但院方得知她的病史時,直接判定她是精神病發作,直到重新檢查,才發現是致死率很高的蜘蛛膜下腔出血。她的法學院學生也曾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表示,不可能聘請服用抗精神藥物的律師。
本書是作者跟思覺失調症奮戰的紀錄,在這部極其難得而精采的回憶錄中,患者現身說法,不再只是專業治療者看似中立的代言,也不僅只有醫學方面的洞見。薩克斯細數從小到大的種種妄想與意念,對照出自己的思覺失調症在不同階段的症狀發展,以及她身為病患的心路歷程、她得到的社群支持與醫療協助、她面臨的汙名與挑戰。
【加入關鍵評論網會員】每天精彩好文直送你的信箱,每週獨享編輯精選、時事精選、藝文週報等特製電子報。還可留言與作者、記者、編輯討論文章內容。立刻點擊免費加入會員!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Sent with Email Tabs, a Firefox Test Pilot experiment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