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莊子的逍遙路》:道家老莊所要消解的重點不在「吾生有涯」,而在「知也無涯」

《走出莊子的逍遙路》:道家老莊所要消解的重點不在「吾生有涯」,而在「知也無涯」


文:王邦雄

我們從「生有涯而知無涯的處境與困局」出發,再講「乘物以遊心的本質與出路」,由「心齋與坐忘的修養工夫」,尋求「才全而德不形的自在天真」;且通過修養工夫證成「用心若鏡的實現原理」,進一步的體現「大鵬怒飛的主體境界」。《莊子》內七篇,〈逍遙遊〉是第一篇,但是我覺得一開講就暢言〈逍遙遊〉,會讓很多人不知人間艱苦,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我把〈逍遙遊〉的主體境界,安排在修養工夫所存全的自在天真之後,再展現莊子一生所嚮往追尋之「逍遙遊」的主體境界。

「逍」是工夫,「遙」是境界

〈逍遙遊〉的主題寓言是「大鵬怒飛」,它的分量等同〈齊物論〉的「萬竅怒呺」,與〈養生主〉的「庖丁解牛」,主導全篇的義理走向。這個寓言故事是以鳥獸蟲魚做為主角,但是它要展開的是人為萬物之靈的生命人格,可以「由小而大」,再「由大而化」之成長與飛越的歷程,所以先解讀這個寓言故事的內涵與轉折,才能逐步的把蘊藏其中的精義開發出來。

「逍遙」現在已成了一個不可分的聯合複詞,就是生命自在的意思,〈逍遙遊〉篇中也是把「逍遙」二字一起說的,最後一段有云:「『逍遙』乎寢臥其下。」依王船山的解法,他把逍跟遙分開講,「逍者,嚮於消也」,「逍」是消解的工夫,你要把生命的有限性消解掉;「遙者,引而遠也」,「遙」是通過消解的工夫所開顯之廣大自在的境界,是高蹈遠引的意思,此海闊天空而任我遨遊就說是「逍遙遊」。

我們前面講了「心齋」、「坐忘」的修養工夫與「才全而德不形」的自在天真;「坐忘」的「離形去知」或「心齋」的「無聽之以耳」與「無聽之以心」;皆可以轉化而成「用心若鏡」,以照現萬物。所以那個「逍」就是消解形軀生命的有限性,與心知執著所牽引而出之人間的複雜性;「遙」是消解形體的有限性與人間的複雜性而透顯心靈的無限性,「虛而待物」而「同於大通」。

不管是宗教信仰,還是哲學智慧,首先一定要體貼人生的困苦與哀傷;其次就是要給出一個願景,給出一點希望,把它們從困苦與哀傷中引領出來,能夠走向未來。所以有顧桐柏所說之「銷盡有為累」的工夫,與「遠見無為理」的境界,又說:「以斯而遊,故曰逍遙。」

《論語》孔子有云:「游於藝。」這個「游」跟〈逍遙遊〉的「遊」,有一個轉接點,只是儒家的「游」還是要在「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人格養成與人文教化間展開,而沒有像莊子那樣的海闊天空,任我遨遊的氣勢。專就「游」的無心而自得來講,儒道兩家的體會是貼近的。原來生命的美感在儒道兩家都是心靈給出來的空間,在這一點上兩家是相通的。

解消生命的有限性

生命的有限性,在「吾生也有涯」,對莊子來說,生命的有限性本來就是人的存在處境,就像我們每一個人都落在某一竅或在某一個形體中;我想道家要消解的不是這個形體的存在,而是生命存在被心知執著扭曲,也在人為造作中變質的痴迷熱狂。

或許物欲有欲求,而形氣有限定,欲求讓我們不自由,形氣讓我們受束縛,都還在天生自然的層次。問題在,物欲的上頭是情累,情累的上頭是心知執著的心結。心打結帶來情的累,情負累引來物欲的扭曲與價值的變質,這才是生命存在落在「知也無涯」的人間複雜中所帶來的困苦。

所以莊子要解開的不是生命的本身,生命本身怎麼可以解開呢?老子說「無身」,要無掉的也不是生命自我,他所要無掉的是心知對自我的執著,形成自我中心與自我膨脹;所以我們要消解人物的有限性與人間的複雜性。而人間的複雜,來自於心知執著所牽引而來的人為造作,這個才是道家老莊所要消解化掉的。所以消解的重點,不在「吾生有涯」,而在「知也無涯」。

「生有涯」不得已,「知無涯」莫須有

「吾生也有涯」是一個存在的處境,「知也無涯」則是莫須有的人為造作;「吾生也有涯」是與生俱來的命定,所以只好認了;「知也無涯」是莫須有的紛擾跟流落,所以要解消它。此莫須有的存在困局是〈逍遙遊〉所要消解的,那就是所謂的「無何有之鄉」,心中無何有,無執著分別,無比較得失,就無困擾無煩憂了,也就可以回歸心靈的開闊自由,與無限寬廣的精神空間;這樣人生路上,人間世「無不可遊」,而天下事也「無非遊也」。

我想這是莊子在〈逍遙遊〉所嚮往的一個主體修養所開顯的境界,這個主體是生命主體,就是〈養生主〉講的「生主」,〈齊物論〉講的「真君」。所以我認為「大鵬怒飛」這個寓言就是主體境界的展現。因此我對「大鵬怒飛」、「萬竅怒呺」都給出正面的肯定;有的人不是這樣想的,認為「萬竅怒呺」就是是非紛擾,「大鵬怒飛」還是有待,他覺得「大鵬怒飛」還不行,那麼請問要怎麼樣才行呢?逍遙遊的空間在哪裡呢?讀到大鵬怒飛還說是有待,那難道是那兩隻小鳥正在逍遙而遊嗎?

我們講過「萬竅怒呺」就是天籟在地籟人籟中的開顯,這就是「萬竅怒呺」的存有大肯定;所以我說它是大地交響樂,生命無限的豐富,人間無盡的美好,有聲有色多采多姿。「萬竅怒呺」,就是天地萬物都在宇宙長風吹向大地的當下,風本無聲,穿越了萬種不同的竅穴,而發出萬種不同的生命樂章,人人是人籟之真,物物是地籟之和,怎麼會是人間的是非紛擾呢?

大鵬怒飛的主題寓言

〈逍遙遊〉第一大段就開講「大鵬怒飛」的寓言:「北冥有魚」,北冥就是北海;莊子用「冥」字,有一點接近老子所講的「玄」,後來我們喜歡講「玄冥」,把老子的「玄」和莊子的「冥」一起說。「北冥」指涉的是一個孕育生命的大海。他不用海,而用冥來說,貼近老子所講的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六章)「玄牝」就是天上的母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是魚子,魚子極小,但莊子卻偏說:「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他竟然將「鯤」說成幾千里那麼大。我認為這句話蘊藏生命是「由小而大」的意涵,因為生命本質上是隨著歲月成長的。

這一方面西方學界通過達爾文給出一個重大突破,生命是會在時間中進化成長的。在牛頓的物理空間,時空座標已定在那裡,是靜態的;達爾文出道以後,改變了整個西方的學術傳統,由靜態的單位時間轉為動態的思考,衝擊舊日學術思想的走向,強化了生物本能在文學藝術的分量,原來生命是會在時間中成長的,達爾文講「物種源始論」。而莊子以為生命的個體是在成長中的,「北冥」是生命孕育之場,所以本來是一條像魚子那麼小的小魚,牠會展現由小而大的成長能量,最後長成「不知其幾千里也」那麼大的一條大魚。

「由小而大」是成長,「由大而化」是飛越

底下說:「化而為鳥,其名為鵬。」一條幾千里大的大魚,「大」是一個累贅,是一個負累,所以一定要把「大」化掉,才能輕鬆自在。這個「化」當然是轉化,有時候我們把「大」跟「化」這兩個字加在一起,就說「大化流行」,這是講生生不息的生命氣象;生命在時間中成長,就是「大化流行」。一條大魚蛻變而為一頭大鳥,「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由一條大魚蛻變轉化而成的大鵬鳥,也是幾千里那麼大。這一小段先講生命是「由小而大」的成長,再講生命是「由大而化」的飛越。

講「大」跟「化」,在孟子哲學也有同樣的生命理念,孟子說:「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我引據孟子的意思,就是在他們那個時代,很可能「大」跟「化」,已成儒道兩家共同的生命理念,而兩大家都在追尋生命的「大」跟生命的「化」。這不是說我以儒家來解莊子,很多人認為我的老莊是儒家式的老莊,我不知這是讚美,還是責難;不過我怎麼會是儒家式的老莊呢?我對老莊的體貼如此親切,還會是儒家式的理解嗎?怎麼會有這樣的質疑呢?你不能說孟子講過「大」跟「化」,所以道家就不能講「大」跟「化」;那道家要講什麼?道家哲學追尋的理想是生命要成長,要飛越嘛,要壯大,要轉化嘛。

這個是人文心靈的共同理想,基督教、佛教都一樣,我們怎麼會把它當作忌諱,說只有儒家可以講「大而化之之謂聖」,道家的就不能講大跟化,怎麼可以如此的偏執?所以我們要解讀它講的是生命的轉化,不要看到「鯤化為鵬」,就認為它是達爾文的前輩,說莊子講進化論。鯤化而為鵬,是講人的主體生命的轉化與飛越。

與天地大化同在同行

底下說:「怒而飛」,這個「怒」不好說,就是奮起而飛的意思。我覺得這是一種生命力的凝聚,在一個重大的關鍵時刻,會有一種爆發力;我不是說要以千年功力,過百年人生嗎?有時候我們儲存幾十年的功力,就在某一剎那做一全然的展現,這叫「怒而飛」。整個生命在那一分那一秒做一整體充盡的展現,奮起而飛,這個背後的支撐就是整個生命凝聚的功力。我們現在都講功德,不大講功力,而生命力或功力,還是由內斂涵藏而凝聚在那裡,等在那裡;在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就會啟動而有全幅的展現。

大鵬鳥奮起而飛翔,「其翼若垂天之雲」,翅膀展開就像雲垂天旁;哇!那個翅膀遮住了半邊天。我們要用一點美感想像,來觀賞這一隻在天空中振翅高飛的大鵬鳥。「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牠好像是宇宙生命的代表,這麼一隻大鳥,當海上長風吹起的季節,就要飛往南冥天池了。注解家都說「六月海動」,大概是指季節風。我看電視播報帆船比賽,好像要從歐洲航向澳大利亞,大概要一個月的時間,很壯觀,幾十隻帆船同時開航,純然是自然風力,人為的操作是順應自然風向前行。

帆船比賽不能跟大鵬鳥的形而上之旅相提並論,小巫見大巫嘛,莊子的大鵬鳥是整個天地大化的精華凝聚而成的。當天地自然之氣啟動,而海上長風吹起的時候,牠就要從北冥飛往南冥了。在孕育萬物生命的北冥,牠從一條小魚長成而為一條大魚,再從一條大魚轉化而成一隻大鵬鳥,牠又與天地大化同在同行,而飛往南冥。

這裡莊子是把主體的大化(大鵬)跟客體的大化(海運)同體流行,已經主客合一了;最後說:「南冥者,天池也。」這句話可以說是「畫龍點睛」之筆:點睛而活現的神龍,就是天人合一的終極理境:這是主體生命修養體現的境界,通過「大鵬怒飛」的生命氣象來展現。

人物是天使,人間是天國

莊子底下還有兩段話,講「大鵬怒飛」引發的迴響,我覺得從北冥飛往南冥,事實上就是從人間飛往天上的意思;看起來好像是講地理位置的南北,像是地球儀標示的南極、北極,不能說從北極飛往南極;因為南北只是地理的分異,而莊子明確的告訴你:「南冥者,天池也。」所以「北冥」說人間就是生命成長轉化的大海,飛往南冥是從人間飛往天上,這是形而上的生命飛越,而不是環繞地球一周的觀光旅程,因為繞著地球跑,在層次上並沒有任何突破,還是在原地踏步。

此中有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那「大鵬怒飛」的寓言,是不是要我們從人間逃離,而飛往天上呢?在此我們要有一關鍵性的理解,那就是「南冥不離北冥」,我們說天上人間,也說人間天上;當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由小而大、由大而化,那幾乎每一個人都成了天使,如是人間也就成了天國,那還要移民嗎?還要飛向外太空嗎?還要去找尋一塊淨土嗎?塵垢污染是來自人的心知執著與人為造作,要做「心齋坐忘」的工夫啊,每一個人都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了,主體的大化跟客體的大化合而為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了,沒有分別比較的心,沒有得失心與患得患失的心,這個時候人間不就是天上了嗎!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走出莊子的逍遙路》,遠流出版

作者:王邦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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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刃有餘的生命美學,自在自得的處世智慧

人生就是人心引領人物走入人間的一段行程,而身、心、靈三層次卻得面對諸多不得已與無奈何的試煉和考驗,其間生命承受的挫折和失落,與壓在心頭的悲苦和哀傷,莊子給出了無限的悲憫與真切的同情。

國學巨擘王邦雄教授以幾十年的研究與講學工夫,結合實際生活經驗,用親切的話語,生動的譬喻,詮解莊子的理路架構與敘事觀點,將莊子最具代表性也最顯精采的段落,一一引據加以析論,並比較老莊思想與儒家思想的異同。從生命存在的處境與難關,到解開生死倒懸的執迷困苦,如何直面人生的問題、解消心知的執著、尋求身心的安頓,透過字裡行間的哲思義理與情意蘊涵,展現了莊子的生命理念與應世哲學,讓我們在家常日常的餘地空間中,走出自己的人生逍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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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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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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