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煤曾經也是動物,就跟那些鯨魚、海象一樣,終究都變成了物質 - The News Lens…”
《石頭記》:煤曾經也是動物,就跟那些鯨魚、海象一樣,終究都變成了物質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Source文:修・萊佛士(Hugh Raffles)
一九九八年十月,處於葉利欽的後蘇聯時期,國內一片混亂、貪汙,接著又被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摧殘,俄羅斯便結束了給金字山鎮的補助,那麼多的綠房子、牛棚、豬圈、雞舍、操場、廣播站、廚房、餐廳、酒吧、郵局、幼兒園、學校、博物館、游泳池、射擊場、醫院、洗衣房、公寓、儲油罐、消防站、足球場,一時便失去支持。
在戰後的幾十年裡,這個聚居點作為社會主義展示地,實現了所有目標:裝備精良、具生產性、公共性、支持性、繁榮昌盛。挪威人還不知石油即將帶來財富,他們參觀當地時,驚嘆蘇聯在永凍層中建造現代化多層建築的能力。
一九九六年八月,一架來自莫斯科的飛機在長年鎮附近墜毀,一百四十一人身亡,幾乎都是巴倫支堡和金字山鎮社區居民;次年九月,巴倫支堡礦井發生爆炸,二十六名工人喪生。受該事件影響,俄羅斯極地煤炭信託公司大受創傷,便將其在巴倫支堡的管理權合併,並將金字山鎮所有居民遣送回國,把建築物封死,關閉礦井,小鎮的命運自此便被決定下來,亦常被比作社會主義烏托邦的沒落。
金字山鎮是一個資金充足的規劃定居點,信託公司在遠離礦區的地方依有秩序的格局建造了它,卻不得不努力應對技術挑戰。這裡是石炭紀的山地礦層,比史匹茲卑爾根島其他地方的第三紀礦層要古老二億五千萬年,想要維持產出,在地質學上非常複雜,更加困難。
在巴倫支堡,礦場位於鎮上主要街道,就在信託公司辦公室的正下方。古樂秀、妮庫琳娜和我就在那裡安排會見了總工程師謝夫若,他主動提出要帶我們四處參觀。
其實前一天晚上,從謝夫若的辦公室走回來時,我們已經溜進了煤庫後面,一切都被厚厚的黑色塵埃覆蓋著,運煤車空蕩蕩的,在黑暗中等待著返回坑道。當我們在這些影子間穿梭時,古樂秀忽然驚呼大叫:「這裡有一股蘇聯味!」
第二天一早,我們三個人戴上防護裝備,跟著謝夫若下礦區。他給我們講了不少安全須知,例如:巴倫支堡是俄羅斯十二個最危險的礦坑之一;隨著北極氣溫升高,凍土層愈來愈不穩定;砂岩覆蓋層又密又重,很容易坍塌;粉塵和甲烷易揮發,總是危機四伏;當進行機器切割時,金屬撞擊到菱鐵礦,會產生摩擦和火花,引起爆炸。
他帶我們穿過隧道,向我們指出撒在隧道裡的白雲石粉末(以抑制煤塵),還有巨型風扇、安全門、地震感應器、空氣監測器。礦工則從兩個方向經過我們,下井上班或下班返回地上。
他們是烏克蘭人,像謝夫若一樣,來自頓巴斯煤田的採礦家庭,自二〇一四年以來,頓河煤田成了戰區,礦坑的工作機會急劇下降,這些人便把家人帶到這個更安全的地方,但亦更為偏遠。他們簽了兩年合約,薪水不高,還得支付自己的交通費用,而俄羅斯礦工一般則去東部的堪察加半島,那裡條件較好,工資也較優厚。
在長年鎮,我和朋友卡捷琳娜在餐廳吃飯。吧檯後面架子上,有一尊大型的列寧半身像,那是挪威遊客的戰利品,在金字山鎮被清空後的幾個月裡掠奪來的。卡捷琳娜便藉此告訴我,蘇聯解體對她來說是一個極為深刻的衝擊。她當時是少年先鋒隊員,堅定不移地相信社會主義的未來充滿希望。
她說,金字山鎮是一個成功的示範點,能把憧憬變成現實。當然,必須通過大力挪用資源來維持,但至少是真實的。工資優渥,每棟公寓樓都有自己的免費托兒所,又有免費醫療、免費的文化活動、免費的食物,肉、奶、菜都能自給自足,而且沒有浪費,一切都能發揮創意,再加利用。
至於長年鎮,則曾是美國、英國的礦營,最後到挪威人手上,直到一九八九年還是由挪威煤炭國企(Store Norsk)經營著。一尊礦工銅像、索道中心的巍峨輪廓,加上連接山坡礦區的巨型木棧橋,把這段歷史渲染得尤其動人。二〇一六年,奧斯陸政府暫停了斯韋格魯瓦礦場的開採設施,並在侖克菲斥鉅資建成新礦後,就將其拋諸腦後。
因此,挪威在冷岸群島現在只剩下七號礦還在開採。該礦位於長年鎮郊外降臨谷的一個小礦坑,幾名工人為該鎮電力供應煤炭。此外,長年鎮有機場,有大學,甚至有酒店和野外旅遊公司。
在二千七百名居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服務人員,分別來自泰國、菲律賓和其他簽署國,他們和其他大多數人一樣,只會在這裡待二到六年。他們被低稅收、相對較高的工資所吸引;自一九二五年條約生效後,這些人便獲得工作權,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因為抵受不住新鮮事物的誘惑而前來。
起碼有十年了,十年前人們還可以看到年輕礦工在長年鎮出浴的場面。他們眼皮上覆蓋著煤灰,就像被畫了眼線,「彷彿剛演完歌舞劇一樣。」雖然礦工大幅減少,冷岸群島依然有煤炭,它不僅是商業化的遺產,也是工業的遺跡,儘管產量已大幅減少。
在全球化術語中,「極地」被確立為氣候變化的原爆點。隨著北極海冰迅速消失,這裡展開了新的地緣戰略競爭,以控制航運和海軍走廊;又隨著主權不確定,以及預期石油和天然氣開採加劇,美國NASA和美國國家海洋暨大氣總署(NOAA)的活動便愈加頻繁,蓄勢待發。
在長年鎮附近,歐洲太空總署在高原丘上建立了衛星站,引起各界重提《冷岸群島條約》第九條,規定挪威絕不能將該領土「用於戰爭目的」;此舉亦證實了數據(包括氣候數據與監控數據)和自然旅遊正成為二十一世紀的新資源,為當地帶來開採價值。
從上述這一切,以及各種多尺度變化,可見挪威和俄羅斯承受的壓力始終如一,兩國繼續積極介入,保留可見的物理足跡。挪威的立場相當尷尬,在國際氣候會議上,一邊反對化石燃料補貼,另一邊卻繼續支持國營煤炭開採,然而每當我跟煤炭公司代表談話,只要一提到:「現在煤炭已經結束了……」他們就會問:「哦,是嗎?」事實上,只要俄羅斯在巴倫支堡依舊維持業務,挪威便將繼續在七號礦工作,這一點似乎很清楚。正如官員們所主張的,在任何外交緊張的時刻,煤炭作為重工業,在政治美學上都會很重要。
紀弗(Anselm Kiefer)說,「廢墟並不是一場災難,而是一個開端,是一切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刻。」它並非文風不動的紀念碑,而是轉變。歷史腐蝕而成新東西,記憶沖刷著峽灣的海岸線,沉澱在史匹茲卑爾根島、勘曼特島、冷岸群島上流亡生活的密度中,既位於緯度邊緣,卻又是世界中心。
我們的地理學顯然出了點問題,對自然的想法也怪怪的。矛盾的是,煤炭雖被冠礦藏之名,卻並非礦物;它之所以生成,正由於動物的消失。生命如幽靈一般,以不可思議、不可預知的姿態隱藏在地景中;創造世界的資源被定位,又被開採、被消耗,要獲得它,必須歷經困難重重、無盡險阻。
我停留在冷岸群島的時候,腦子一直盤旋著這樣一個念頭:這裡的煤曾經也是動物,就跟那些鯨魚、海象一樣,終究都變成了物質,沒有多大差別。
根據漢娜・鄂蘭的觀察,資本主義積累是無休止地重複著「不折不扣就是一種搶劫的原罪」。這句話用在冷岸群島之上,看來無可爭議,卻是不完整的。照片中的這位挪威獵人在比斯開角越冬,該地位於史匹茲卑爾根島的最西北邊。當時是一九〇八年,這狩獵場曾經深受波莫爾捕獵人青睞。
來福槍、斧頭、小提琴、自由,看著這畫面,讓我想起: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裡,這個密集而充滿挑戰的地方,不僅是出於需要,也是為了尋求放棄和重塑的可能性;這跟我們許多人一樣,來到紐約和其他城市,不僅是為了生存和機會,也是為了有可能向世界敞開心扉,一睹它可能帶來些什麼,雖然那無疑只是一種生活浪漫,可能只發生在石火電光之間——但畢竟可能發生。
我在冷岸群島遇到許多人:俄羅斯人、挪威人、瑞典人、泰國人、德國人、菲律賓人、烏克蘭人和美國人,全都抱著同樣的願望。「我們渴望荒野。」一九三四年,年輕的奧地利畫家麗達與丈夫和另一位獵人一起在史匹茲卑爾根島越冬。獵人遺世獨立,就在這照片中小屋不遠的地方,長期以來孤零零地生活。
「我們無法控制對荒郊野外的渴望。我們總想愈走愈遠,進入北極地帶、冰封的島嶼、冰天雪地,看看上帝創世那天的樣子。我們已經把歐洲拋諸腦後,以及將我們與歐洲聯繫在一起的一切,都已遺忘了。我們渴望荒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迫切,超過了一切理智、一切記憶。」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石頭記:一位人類學家關於沉積、斷裂和失落的遐想》,左岸文化出版
作者:修・萊佛士(Hugh Raffles)
譯者:伍啟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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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沒有生命,但會生長,他們說了什麼?
包容悲傷和形成岩石都需要時間,
記憶和地層都是層層堆疊,間或被不連續面中斷。
結合個人記憶、地質學、人類學、歷史學、遊記、親身訪談,
這是一本既私人又公眾的悼亡書。
作者的親密家人接續過世,令他直撞生命的斷裂,這種戛然而止的不連續,呼應著地質學裡的不整合斷面。愛石成癡的作者,展開如同朝聖般的生命遐想之旅,他行過北極圈現地考察,在「無言」的岩石世界,讀出被歷史遺忘的人群和生物,也在個人生命經驗裡提煉令人玩味的哲思。
身為人類學家,每一則紀事都親臨現場,不論觀察、訪談或與當地人實際相處,除此之外,還運用地質學、古生物學、歷史文獻和遊記挖掘歷史縱深。六種岩石、六個故事,在看似世界盡頭的北極圈周邊發生,但端視你從哪裡觀看,反而那有可能才是世界中心,例如:冷戰時,北極圈是各國勢力交鋒的熱區。
作者還引領我們探尋幾個主題,像是人類的信仰、走入當代時間的原住民、大航海時代對未知的探險、捕鯨業如何影響自然環境等。每次消失和每段遺落都形成了我們的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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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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