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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床心理師看《小曉》:讀懂ADHD家庭的苦,談如何找回親子間愛的聯結?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Source文:陳勁秀(臨床心理師、成人ADHD教練)
劇情長片《小曉》的英文片名叫"trouble girl",可譯為「問題/麻煩少女」;這個翻譯強調了女孩可能為他人帶來麻煩或製造問題的一面,具有一定的負面意味。事實上主角小曉並不是個「問題製造者」,而是"a girl in trouble"——一個被層層困境包圍的特殊需求孩子。
網路上有些意見認為電影對小曉ADHD特徵設定「不那麼典型」,事實上,ADHD這個診斷內部本就存在著高度異質性,與「以注意力失調為主要表現型」抑或與「以衝動/過動為主要表現型」的個案工作是完全兩樣情;臨床上我們還觀察到不少ADHD常伴隨或重或輕的「學習障礙/困難」(片中小曉看似有被設定為數學學習障礙);也有部份ADHD患者同時具有亞斯特質、妥瑞氏症,或有「感覺處理障礙」等共病情形,加上來自的家庭條件各異(是執行功能良好的父母?還是父母本身也有ADHD甚或併有情緒困難?),上述總總條件交互作用後便更加劇個體與家庭樣貌的差異性。
於是,隨著工作年資越久,我越習慣把每一個前來的ADHD個案視為獨一無二的個體。若有需要,我會花有點長的時間去釐清個案在三十多個面向上的特質,提醒自己要細細地去認識、去看見其間需求的殊異。
然而,即便上述殊異性的存在是個事實,我們仍能在《小曉》這部電影中看見普同之苦——那是育有ADHD孩童/或孩子需要照顧有ADHD爸媽的家庭、是所有特殊需求家庭日日年年深陷的苦。
疲憊不堪的小曉媽媽顯得鋒利,那是最無力時仍得試圖掌控的努力;當她決絕地聲稱放棄自己的女兒,是想和自己內在鋪天蓋地的挫敗感受作切割。
這是育有ADHD孩子父母的日常:不得不連珠炮的叨唸、不知何時會接到投訴電話的不安、很努力教卻覺不得要領、時不時親戚甚至鄰居人人都來對妳/你「育兒無方」指教一番。
有些母親更加地辛苦,因為她自身也有ADHD,有著跟現在自己要幫助的孩子一樣的那些「討人厭」的弱點,看著孩子闖禍,回憶起當年幼小的自己如何被家長狠揍、如何無法得到愛......被徹底的無能無望感淹沒,哭著對我說:「我厭惡我的孩子」。但同一張臉卻還是在當我們一起努力練會特殊教養技巧後,看見了變化,被我強迫推銷「妳的孩子很可愛吧」時,羞赧地破涕為笑。
ADHD的核心問題在於「調節不良」(dysregulation),孩子不見得能依照自己意志就能注意該注意的、避免說不該說的;情緒與衝動調節能力較弱,很容易引爆爭執。而家長作為被社會與學校老師期待的「負責人」,面對失控的孩子,自然地就想發揮控制——不斷盯哨、下長串指令,卻常失敗收場,於是面對無法掌控,家長產生更強的焦慮,加強版的焦慮進一步施壓在自己與孩子身上,久而久之,父母在孩子身上真的容易變成只看得見「問題」,而不是「孩子這個人」。
感受著「我是麻煩製造者」的孩子沒了自尊感,被視/自認為「解決不了麻煩的家長」的父母同樣沒了自尊感;關係的線斷裂,剩下親與子兩方各自難過、孤單著的兩個節點——這是常見的ADHD家庭親子光景,也是遇到教養困難勇於前來學習有效方法的起點。
我想分享一個真實故事,當時看著電影螢幕上泳池中快樂嬉戲的畫面,讓我想起了兩年前的一段治療故事。
先做一些前情提要:這個會談室故事中的媽媽本身沒有ADHD,女兒有。媽媽來找我會談已進行一段不短的時間,我引導媽媽作練習有兩個重點:
- 練習覺察自己內在的情緒會如何影響她對孩子的反應。
- 固定製造一段親子間的「特別時光」。
補充說明,「特別時光」是一個能扭轉負向親子互動的重要練習,在一段短時間內,父母刻意練習不批評、不指揮或控制孩子的行為,練習專注地觀察及欣賞孩子自發所作的活動,並在過程中即時給予正向回饋與讚美。
為了方便讀者更容易帶入情境,我將故事敘事以媽媽視角的第一人稱呈現,像在說給讀者聽的方式來書寫:
找回最深的連結
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武漢肺炎)疫情期間我女兒的學習改為居家線上上課,這對很多ADHD的孩子是個困擾,這幾週電腦螢幕前的她顯得很懶散。大部分的時候,她很難投入、容易分心,甚至鬱鬱寡歡。她沒好心情,我也沒看到好臉色,我很想幫她,可是好像找不到能與她產生連結的機會。而且我發現,每當我想幫她時,我腦中就會冒出一大串我認為「對她會有幫助的」要求:
「關掉Youtube,去休息!作業寫了沒?趕快把早餐吃完!妳現在需要壓力球(幫忙保持安靜坐著)嗎?......你該站起來走一走!」
我發現這些想幫助她的念頭反而會把我卡住,也發現這一連串的指令反映出的是我自己內在的無助與挫敗感受,而我將這些投射到她身上,使得她進而武裝起來反而導致情緒爆炸。我注意到過去就是一再重複這樣的模式,所以我想要改變這個焦慮與控制的循環。
改變互動方式
於是那天,我對女兒說:「我們今天去游泳池游泳吧!先不上線上課了。」
她沒反應,繼續盯著螢幕。
「游完泳可以吃冰唷!」
她馬上闔上電腦。
此刻,我卯足全力都要把她拐出去。到了游泳池畔,我要她跟我比賽看誰游得快。
「你只是要騙我游泳!!」 她撇了撇嘴,不大高興,賴在原地。我想我的意圖是好的,但顯然這方法不大有效。我決定重新調整方向。
「那不然妳說妳想做什麼?」我話剛說完,女兒眼睛亮了起來
「我們先來用身體玩剪刀石頭布!再來,我們互相把對方壓到水下玩灌籃!!」
這......不是我希望的玩法......但我跟從!因為我記得心理師妳跟我說過的一個要點:
產生連結就能保護關係。
於是我想在那時候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她產生連結,而且不帶著壓力。於是我說:「好唷,妳去那頭,我在這裡,我們中間會合!」
接下來泳池像是水雷爆炸,女兒大力揮動雙手濺起半圓弧水花,興奮地上下彈跳;我模仿她的動作跟著作,我們一起大笑。
我注意到她變得自在,邊玩邊哼起喜歡的歌曲。那天我先學她,她接著模仿我;一來一往,我們互相協調,一起游泳,玩得好快樂。
對一個有ADHD的孩子來說,她每天從早到晚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衝動性是很艱難的事,而這種艱難還是日復一日,綿延下去的......而此時,在泳池裡這個可以無憂無慮的時刻,她獲得了平時不被允許的自由,我看見我女兒因著能釋放出所有衝動的能量,而好快樂好快樂。
我演布,她扮剪刀。她雙臂大力地將我劈進水裡,於是,我們兩人一起躲入水下安靜的世界......那一刻,我感覺到幸福,因為我和我的女兒連結在一起,以及那一刻,我享有不需要試圖努力讓一切都在控制中的自由。
後來我就由她來引導我們在水中的玩法。
「媽媽,來試試這個!妳先仰躺,再稍微沉下去一點,然後吹泡泡、感覺水涼涼涼的。」 我照個作,而這真好玩!這放手的快樂,讓我欣喜若狂。
「妳真是個天才!」我情不自禁地說出口。換她欣喜若狂。
當她沒點子時,我再遞補上。後來我變成水中的Uber司機,載著她巡視她廣大的果園(因為她的泳衣上有一顆草莓,於是她變身果園老闆!)她裝得很事業有成,我好奇問了一大堆問題,她放慢速度跟我一一指點不同的作物,而我專注聆聽——我發現我很久沒能好好專注聽她說話了。
其他水道的人看我們可能像傻瓜一樣,我們哈哈大笑。她告訴我她的果園現在缺一個員工。而我應徵上了。
那天泳池的「特別時光」是我們關係的轉捩點。透過遊戲和好玩,我們找到溝通互動能變輕鬆的方式;而變輕鬆,反而很有力量。我們從遊戲時光中一起獲得了樂趣,現在我們可以在塞滿平日的壓力時刻中利用它。
這是一次做得非常非常漂亮的「特別時光」練習。自從第一次的泳池遊戲,媽媽與爸爸開始每晚都設法空出10-15分鐘來進行,進行了幾次後,孩子開始非常期待這難得的時間,渴望被父母正向關注——想想ADHD孩子多麼不容易,扣掉特別時光與睡覺時間,一整天還有15小時又45分鐘「老是表現不好」,家長透過共遊除了有機會轉換視角發現孩子的創意與可愛,也一起獲得一處能讓彼此從各種日常壓力中撤退的庇護所。
我掛著嘴角的笑,聽這位個案媽媽說:「雖然現在學校中仍然時常遇到我女兒會感到困難、或讓我氣急敗壞的事,但是透過這小小時光的聯繫,我再次從我孩子與我自己的身上找回了快樂。現在的我學會看見我孩子小小的進步,那就是小小的希望感,我可以相信我自己能有更好的教養能力,也相信她能越來越好。」
回到電影,片尾最末那幕——有一隻彷彿讀懂一切勞苦的手掌輕貼上脆弱疲憊的媽媽的臉——震撼了我,我不知道林品彤是如何能超齡演譯這動人的手部姿態,卻在那隻支持的手掌上回顧了好些個活在真實世界中的「小曉們」,是的,在我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中,我見證過這些特別適應不良、特別忍耐、也特別勇敢特別有愛、持續努力還沒有放棄自己的ADHD大小孩子,她/他們和特別辛苦的家長需要大眾更多的認識與瞭解。
感謝靳家驊導演用心地創作這部劇情電影,畢竟相較更強調正確性但傳播力很有限的衛教短片或紀錄片,劇情電影具有更大拉攏「圈外」大眾進戲院的影響力。
我也希望看了這篇文章的你能進電影院去看另一部香港電影《年少日記》,在整個大環境普遍失功能的現下社會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受苦他人的生命防護網,哪怕只是一句問候、一次短短的陪伴、一個鼓勵、一個笑臉,都有機會防護一個孩子或大人不會殞落。
祝福每一片最深沉的黑暗,都將迎來一道小小的曙光。
''There is always light,
If only we're brave enough to see it.
If only we're brave enough to be it.''
——Amanda Gorman, The Hill We Climb
PS. 觀看這部電影時,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被勾起過去的傷痛,請好好在這些難受的時刻善待自己。因為你值得這樣的善待。
原文發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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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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